【白孓】机械爱情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从营养瓶中走出，浑身沾满黏糊糊的透明营养液走向更衣间时，我就知道我的客人又来了。

　　这一次老板让我换上一件校服，上面写着我不认识的高中名字，他用那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今天来的客人很特别。

　　如你所见，我是被这个男人手下的发明家发明出的机器人——也或许不是，我每日的工作就是完成单身人们的心愿，我不太能够理解为何人们会出高价买我的身子与他们恋爱一天，或者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想要一个安慰的吻，或者是财大气粗的老头希望我穿上我并不想穿的衣服。

　　老板说人类就是这样多情的动物，人类需要感情需要得到各方面的满足才觉得生活有意义，我问人是不是很卑微但也很贪婪，他想了想却没有回复，而是叫我快点洗个澡然后去外面迎接我新的“爱人”。

　　或许是出了高价吧，我总是感觉我像是牢笼里的珍宝，尽管我身上有很多拙劣不堪像是低端木匠刻出的花纹，但我知道我仍然很受欢迎，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并且我的身体很结实，脑袋里也有着特殊的芯片可以让我模糊地了解应该如何对待面前的人。

　　我走出去了，看到那是一个穿着白色短袖上衣、深绿色长衣外套和黑色破洞长裤的人，左耳戴着耳钉就像是个小混混一样，我心里一颤但又忽然想到我早已感觉不到疼痛。

　　“一路走好，请在17小时内归还。”

　　不知道是第几次被人带走了，这一次的少年显得比之前的人都要沉默寡言，我的脑中自动判断他的形象，并且告诉我这个时候我应该自行搭话。

　　“早上好啊，铭哥哥！”

　　我感觉我是不带有任何感情的，然而对方搭在车门把上的手却停了半秒，我察觉到他眼底的感情变化，对方沉默了一会然后点点头算是回应我，我觉得搭话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我的芯片将他的个人简介告诉我，这是他在大厅填写的，我想他应该知道这些数据最终都会传入我的脑内，但作为试用品我并不能够察觉到他到底是希望我成为谁还是代替谁，我不知道他希望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刚想开口，他却打断了我：“累吗？”

　　“诶？不……不累啊？”我很疑惑，这一天才刚刚开始，我才跟他说过一句话，走了几十步路罢了，怎么可能会累。

　　对方明白我的内心活动，接着解释道：“你就把我当做调查人员好了，我想问问你……每天这么过累不累。”

　　调查人员我见过不少个，大多也会进行八折的机器恋人体验，或许是我长着一副人模人样讨人喜欢，那些记者都给我很高的评价，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如此，我是机器人，我不会累。

　　“不累，我很喜欢我的工作。”我笑着回答他，但他脸上露出的表情并不愉快，私家车里只有空调的声音，他也不说话，明明是他租下我的，却好像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铭哥哥，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建议先给我个计划表，不然我会很难办的。”我继续提出了问题。

　　少年没好气地回答，“你最好闭上嘴，让我觉得你和他更像一点。”

　　看来是我估算错了吗？我一路上切换了很多种性格然而他却好像都不是很满意，我曾经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那是因为我的客人——主人心里有思念的那个人，我永远也不可能代替的人。

　　对于这样的情况，实验品只能够做到最大化的相似，如果他不告诉我他曾经喜欢的人或者是爱人是怎样一个人，我就只能瞎猜，直到他变得有点满意为止。

　　他一路上也没让我做什么，我靠在软软的椅背上接过他递来的可乐，他悄悄跟我说他的男朋友很喜欢喝，虽然我并不需要进食，但是我的“胃”暂时很空，可以喝的下这些东西，我没有味觉，但我觉得或许这很好喝。

　　我感觉他想悄悄地牵我的手，但当我低下头看他的时候他却收了回来。

　　我知道为什么要我穿上校服了，主人应该和他的男朋友是在高中的时候认识的吧，那时候的孩子大多都青涩又可爱，我现在……二十一？二十二？我不清楚了，但我知道从我诞生的时候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

　　跟机器人用不着那么紧张吧，如果对待那些自来熟的客人的话我会调整我的肢体动作与他们更加亲密地接触，但看来现在这个少年更喜欢懵懂时代的高中生，我就必须变得矜持一点，但我的肌肉记忆在他手指轻轻覆上我的手背时，却与他十指相扣。

　　“……”我还是不像他吗？作为爱情机器我的最大目标就是能够像世界上的所有人，虽然我的外貌无法改变毕竟我的老板告诉我这张脸很吸引人，但是我还是希望我可以更像他们一点，我是个胜负欲很强的人。

　　终于，他转过头来想靠近我一点，但忽然刹车把他给吓了一跳，他匆忙放开我的手但是帮我打开了车门，还有这样好的待遇果然是遇上了很温柔的人吧，我感觉这时候应该开心，于是一边摆着我那所谓无懈可击的微笑一边去挽他的手臂。

　　“丑死了。”他用手掐了掐我的脸。

　　听到这句话我顿时感觉到我的职业素养收到了侮辱，但对方下一秒放开了手，低下头来蜻蜓点水般的在我唇上落下一吻，很轻很轻，与以往热烈的、尝试的、疯狂的都不一样，但我没有反应过来，因为这就像是没有一样，不过这很成功地使我忘记了刚才的怒火。

　　他径直将我带去他的房间，这里算是朴素毕竟我去过很多大户人家的家里，什么锦瑟绸缎我都认识得清清楚楚，他却只是拿了一本书给我，然后去旁边拿了相机。

　　不会是摄影师想要找一个模特吧，我觉得很疑惑但还是自顾自地去看那本书的内容，他坐在床上以很不专业的姿势随手给我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拉开窗帘往里面放了些什么，随后很着急似的又拉了回去。

　　我用飞快的速度阅览手中的书，这本书大概是文采很好的学生写的东西，是初高中的生活，最后一页写着作者的名字——

　　啊，模糊掉了，像是多次被水浸泡了一样，唯独那里和旁边的一点看不清楚，又像是故意隐藏。

　　“这本书是谁写的？”那少年坐到我的旁边去然后看了一眼我翻到的尾页，他想了一会就好像在思考应该如何用词，半天，他跟我说：“是我男朋友，他很厉害。”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有没有他的照片？”

　　他忽然愣了一下，像是拨浪鼓一样疯狂的摇头。

　　和这位客人在一起可真无聊，这十七个小时已经荒废掉了五个小时在闲聊上，不会这样的人被动到只会聊天吧，我之前遇见的人都不会这样，起码也会拉着我的手一起出去逛逛街或者是直奔主题，但他明明一副混混模样在感情方面却格外的不擅长，我真想问问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否准确。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了，我跟他一块在温暖的阳光下烤着，明明是夏天这时候的阳光却温温柔柔，就好像不忍心烫伤刚刚迈入社会的孩子稚嫩的感情一样，他希望我靠着他些许，我便侧过身来将肩膀抵在他的手臂上，我看到他的喉结动了动。

　　午饭过后他提出要带我去学校看看，去他和他男朋友相遇的地方看看，我发现这个学校大概是常年下雨，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草木露水的味道，他拉着我的手慢悠悠地走过满是水的走廊，将我带到了高三四班的教室。

　　“你和他在这里认识？”我感觉和他在一块格外令人放松，毕竟不需要考虑那么多的东西，他像是真正的调查人员一样，只问问我简单的问题，我也一一按照程序回答。

　　“我和他在这里第一次见面，我在隔壁班，他在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第一次接吻也在这里，要试试吗？”

　　他往前走了几步，我跟上去看到一旁挂着的蓝色的窗帘底下时常会出现的各种字迹，那些字丑的都不像话，我知道他的关注点不是这个，而是别的东西。

　　他打开窗户，这里能够望到操场，篮球场上空无一人，我却仿佛能够还原出少年在那里高高跳起扣篮然后转身和人们击掌的样子，我看了他一眼，他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可以试试吗？”

　　“试什——”

　　我还没来得及抛出疑问他就很快地告诉了我这句话的答案，我的触感比一般人都要敏锐，我知道我现在身后是半截窗户半截墙，对方的手撑在我的两边，他的呼吸轻轻打在我的脸上，我眯了眯眼，感觉他紧闭双眼好像很紧张，睫毛还一颤一颤的仿佛想要睁开又怕些什么。

　　就在我还在思考的时候他忽然往我身上靠得近了一点，我顾不上喘不过气又感觉到脑袋与窗户的接触，他好像格外喜欢我的脖子，手一直揽在那里。

　　怎么说呢。

　　我亲吻过十五六岁的少女，那时候我是低着头尝试着去构造她童话中白马王子的模样，我没有任何的感觉却告诉她我的内心在砰砰直跳。

　　我亲吻过三四十岁的大叔，那时候我被有力地按住双手，猛烈得好像不是在谈恋爱而是在一味索取，让我说不出话来。

　　然而他的吻显得主动也温温柔柔，我甚至不需要伸出舌头去调动情调，适可而止又不愿分离，我感觉他很熟悉这样的动作，气氛已经足够暧昧，尤其是我穿着一身的校服让我时刻以为很快就会有教导主任走过来抓住我们然后判个什么处罚。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听到离我很远很远的心脏忽然在我耳边蹦跳，直到手边的窗帘被我抓出褶皱，他才轻轻地放开我，他自己也在喘气。

　　“……”他还是觉得我不像他的男朋友吗？哪里做的不够好，可以说出来的啊。

　　我看着他还是保持着一样的动作，他低着头我却能够捕捉到脸之外的动作，他的手已经游走到我的后腰上，耳尖也泛红，根本不是一开始见面的模样，我想看看他，他却又抬起头来用更大的力度吻上我，我试着去接纳但他的动作变得粗暴了许多，我迫不得已闭上眼睛，但即使是微微保留的窒息感也不足以让我分泌出眼泪，我想如果是人类的话这样一定受不了吧，我的芯片告诉我这个时候应该带着哭腔求饶，但我的身体好像坏了一样没有听从指令，我听到耳边的提示音不断地响着，吵闹得让我无法专心感受作为主人的少年给予我的爱意，我是真的很像感受一下他的味道，很想知道他的男朋友到底是什么人，是怎么离开的。

　　他好像不打算放开我了，甚至要将我揉入他的骨肉之中让我们融为一体，我在他怀里微微挣扎，但我感觉这个时候我更应该迎上去，去接受。

　　这个吻结束得突然，就好像开始一样，他忽然放开我然后剧烈地喘气，我眨了眨眼感觉眼角有好久都没有见到过的液体，那或许是我大脑告诉我要分泌出来的，或许不是。

　　后来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拉着我的手带我逛了整个学校，这里还真的是大，但他好像越来越熟悉与我接触，我希望他能够把我就当成他的男朋友那样对待，而不是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不可以。

　　我在这个学校里最后一次和他亲吻是在会议厅里，我坐在桌子上听着他告诉我那时候他的男朋友有多么厉害多么威风，他说他是学生会会长平日里还挺高冷，不过他觉得他男朋友很可爱。

　　这就是滤镜吧，如果有一个很喜欢我喜欢到想要和我结婚的人的话，他应该也会觉得我很可爱的。

　　我问他为什么会在会议室这种地方，他想了想然后说：“那天因为我去打架他给我记了过。”

　　“没人吧？”

　　“有啊，不过很快就走了。”

　　他冲我笑笑似乎在告诉我他对于这方面的小玩笑，我想当时他的男朋友一定很生气尽管大家可能知道这件事情，但是这时候威风肯定得散，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有威信存在。

　　我问了他这个问题，他却半天哑口，半天只是像逃避话题一样过来亲我，但在我好奇的追问下，就着下午三点钟的阳光他有点低沉的语气在我旁边回荡：

　　“他在高考的前一个月就出车祸了。”

　　我不该过问太多的，这不在我的服务工作之内，为了补偿他我搂着他的脖子想去亲他，然而他却躲开了，反而是当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些留恋地碰了碰我的侧脸。

　　“对不起。”我低着头系好安全带，他也点点头却看了我一眼，我不说话了，怕冒犯到他。

　　失败的一天，我的好奇心使我变得不够敬业，我本来希望我更像人一点而不是单纯的赞美和迎合，但我没想到我的特立独行很有可能让我的客人给我评个很低的分，这样一来我很可能会被摘除芯片然后重新回归于大地，腐烂，成为垃圾。

　　“不用道歉，今天我很开心，但要是能陪我躺一会就好了，我不能跟你待过这一天。”

　　回到家他拉上窗帘营造夜晚的气氛，不过窗帘露出的一道光却暴露了现在的时间，我换了件睡衣，有点过长不知道是特殊癖好还是单纯忘记了尺码，握很听话地躺在他怀里，他用手捻着我的头发。

　　“你不像他。”他忽然这么说道，我抬起头来想问为什么，但出口又变成了别的话：“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让你记那么深？”

　　他笑了笑然后翻了个身子看向天花板，就好像那里望过去就是星星一样，似是在对我说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明明在别人眼里都很高冷很可怕，但见到我就会有点害羞地叫我哥哥——是我逼的，嘿嘿——嗯……干什么事情都比较被动吧，也就高二的时候主动抱过我一次，那时候是因为被学生会的人排挤。”

　　“他高三下半学期车祸去世，那时候我还准备去他家找他，但我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也知道他的父母把他给卖掉了。”

　　我听到这几个字有点惊讶地插了嘴：“卖……卖掉了？！”

　　“嗯，他家穷，在他死后把他的尸体卖到不知哪里去了，拿去做研究、做实验。”

　　我点点头有点似懂非懂，但他收了收手臂我就明白应该往他的怀里靠一点。

　　能够遇到这么温柔的人真是太好了，如果他的男朋友还活着的话一定很幸福吧，我在伪造的暮色中睡去，下午七八点路灯才亮起霓虹，而我进入半睡眠中，感觉有人在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如果你还是他那就好了。”

　　我在十一点五十九分迷迷糊糊感知怀里的人忽然消失，听到窗帘拉开的声音却不觉得光线有多大变化，霓虹照在少年的背影上显得有些寂寞，或者这时候更适合夹根烟或者是红酒。

　　夜色很美。

　　如果没有满窗户的照片我会看的更清楚。

　　十二点整，我准时关机，一片黑暗降临，这才是对于我来说一天真正的夜晚，除此之外我都在奔波劳累，今天更像是度假体验一样温暖又和谐，我已经多少年没有感觉到了呢，算了，还是说声晚安吧。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