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一二】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018）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莫泊桑 《一生》

019）惟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杨绛《我们仨》

020）造人是危险的工作。做父母的不是上帝而被迫处于神的地位。
——张爱玲

021）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

下面平铺着皓影 上面流转着亮银

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

月色与雪色之间

你是第三种绝色

022)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023）痖弦

024）痖弦

025）痖弦

诗集的故事

当那木匠的儿子，那曾经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犹太人，降生后的二千四百五十六年，也就是距离今天太阳出升的时刻五百年后有一个少年，出版了他的一册抒情诗集。

那时候，人们像秋收后的兔子，每天匆匆忙忙的讨生活。有的人忙着在番石榴中提炼阳光，储存在衣裳的绉褶里，等冬天好用来御寒，或者拿到市场上去卖出令人伸舌头的高价。有的人忙着在白杨树中抽出脂肪，在猪猡的肚子里取出叶绿素。更有人想法子从天空的蓝色中剥削下来珐琅质，用以漆在每一条街道上。

那时候，科学家戴着皇冠坐在宫殿里、军事家作摄政王，数学家组成内阁，化学家任御用厨子，物理学家任御用裁缝。等而下之如原子学家、氦弹学家氖弹学家、氩弹学家、氙弹学家、XYZ弹学家等等都分别主掌着文化部门的重要职务。

    那时候，到处是一片抢夺的“好”风气!火星上的人每年分批到地球上来，偷去他们认为珍奇的东西波斯的地毡，阿拉伯的香料，夏威夷的椰子壳，日本的纸扇和中国的酱油、臭豆腐之类。地球上的人也不甘示弱，把别的星球上的居民(不!应该称土番)用种超视觉的超听觉的超嗅觉和触觉的强力放射线毒死，然后在那里划租界，设领事的做起殖民官来了此外，天狼星上，猎户星上，各星座都有地球上的人在统治着，猬集着。站在喜马拉亚山峰上，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他们在那儿晒他们孩子们的尿布。

    那时候，世界上所有的雕刻（不管是米格朗基罗或罗丹的），统统集中在一起，砸碎!磨成粉!然后加工制成特级肥料，撒在罂粟花的田里。人们不晓得莎士比亚为何物，有人说是一种老式刮胡子刀片的商标。荷马呢?人们猜测是“幽默”一词的变调。但丁是佛罗稜斯的失恋者，拜伦是个用骷髅壳饮酒的跛子波特莱尔是个大酒鬼，如是而已。

啊！那时候，就在那个古怪的年代里，我们的少年诗人，自费出版了他那薄薄的小小的美丽的处女作。

不用说，没有人肯为他发行。坊间最畅销的读物是《月亮外壳之胶着性及其律动》、《功利主义之理论及其实践》、《犯罪学通论》《最新SOS式测谎机制造法》、《性生活的面面观》及《金星土壤学》等。

    我们的诗人把自己的诗背在背上，就像搬家的蜗牛似的，沿街叫卖着。人们穿着印着几何图和数学公式等图案的衣服，匆匆忙忙的，“像秋收后的兔子”似的奔跑着。

    他叫卖了整整三年，走了廿多个大城市一百个小城市和两百五十多个乡村。走着喊着，喊着走着嗓子也叫哑了，眼珠也暴出来了，头发乱得像风信子一样，衣裳破得像蔬菜似的。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去买他的诗，无人问津，像中国北方旧历腊月三十卖灶王爷一样。

    送给朋友、爱人、老师及社会名流前辈作家的那些书，都纷纷地退回来。有的仅仅退回来诗集的一半。据说人家来了一个“废物利用”，把书从中间一刀切开空白的半截作记账簿用了。

    最后，我们的少年失踪了。某家晚报的社会新闻栏有着这样的报导，说是一个少年精神病患者，死在棵老菩提树下面，头上枕着一些书册，但已被浊血所污。据检验结果，发现并无遗书，唯该书可能系少年所作，上面写着一些不可思议的类似疯癫的字句。

    几天之后，那些书被一个拾荒的孩子拣去，一页页的折开，论斤卖了，先后的包了油条、冰糖葫芦马铃薯、原子乳罩和新型月经带。最后被带到每个地方去，秋风把它们一页页卷起来。

其中有一页飘在一只鸽子的巢中，那一页上写着：

“哟!和平的鸽子不要为我哭泣!”

鸽子看见了很生气的说：“真是莫名其妙!哪个呆子给我加上一个‘和平’的罪名，这顶大帽子我老鸽可受不了!谁不晓得我正在着手一部《离鸟战争论》的巨著呢。而且说什么‘不要为我哭泣’，真是自作多情，谁有闲工夫为你哭泣！”

这便是我所说的，五百年后，我们的最后一个诗人，吐出最后一口诗人之血和最后一册诗集的故事。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一日

026）痖弦

巴比伦

车前草汁洗公主的头发

银绞链系鹦鹉于栖木上

放金鸡于宫殿的冷瓦

白豹皮铺满大理石的廊庑

    我是一个黑皮肤的女奴

    马蹄锤醒边陲的焦土

听远方姊妹诸邦的幽怨

浮雕上禁锢一些盲目的战俘

在冬夕用盾牌挡着茫茫的风沙

    我是一个滴血的士卒

    洒葡萄酒于枣木的断头台

用金币填满乞丐们的铁钵

添油膏于诸神庙里的铜灯

燃火把于星象台呼唤迷途的天鹅座

        我是一个白发的祭司

王子摇棕榈叶于倾仆的双肩

石砌的长巷落下带血的趾痕

像羚羊正渴望着清凉的水湄

轿子正从一座喷泉旁走过

    我是一个吆喝的轿夫

所有的悲哀要等明天再说

今天我们必须工作

一九五七年一月十八日

027）痖弦

028）痖弦

短歌集

“你的歌声为何如此的短？”一只小鸟一次被人问道：“是因为你的气短吗？”

“我的歌太多了，而我想把这些歌全唱唱。”

——都德（A.Daudet）

寂寞 

一队队的书籍们

从书斋里跳出来

抖一抖身上的灰尘

自己吟哦给自己听起来了

晒书 

一条美丽的银蠹鱼

从《水经注》里游出来

流星 

    提着琉璃宫灯的娇妃们

    幽幽地涉过天河

    一个名叫慧的姑娘

    呀的一声滑倒了

世纪病 

匍匐在摩天大厦的阴影下

烧掉爱因斯坦的胡子

痛哭着世纪

神 

神孤零零的

坐在教堂的橄榄窗上

因为祭坛被牧师们占去了

一九五七年三月

029）痖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