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程云帆再次见到江以瑶,是在同学聚会上。
那时的她坐在包厢角落里,带着耳机,面前放着的玻璃杯里盛着牛奶,和周围的一切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聚会过半时,江以瑶出了包厢,他急忙起身跟上,在楼道里拦下了独处的女生:“江同学。”
江以瑶回了头,看见他,眉眼稍稍一弯,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你好。”
得体又疏离。
程云帆忽然走神了一瞬。
因为他还记得高中时女生因为旁人几句话直接大打出手的模样。那时女生通身的桀骜和张扬,明艳得几乎晃眼。
明明才三年而已。
他抿了抿唇,轻声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跟你说一声,之前的事,对不起。”
江以瑶歪头看他,忽然笑了:“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当初动手的是我,毫发无损的也是我,真要说起来,也应该是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1
江以瑶抱着一沓练习册,顺着旋转楼梯往上走。
高三上学期,年级已经开始了大一轮复习,练习册厚度堪比瓷砖,几十本摞起来抱在怀里,直接高过了视线。
爬上三楼,江以瑶靠着墙喘了口气,手上的重量忽地一轻。作业本少了一半,视线骤然开朗。她愣了愣,下意识抬头,便对上一双眼。
少年的眼生得狭长,眼尾微挑,笑容轻浅:“需要帮忙吗?”
江以瑶眨了下眼,“嗯”了一声,把剩下的那一摞作业也交到了少年手上,这才舒了口气,揉了揉酸疼的胳膊。
少年也不恼,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女生在原地蹦哒了会儿,估计休整得差不多了,复又接过作业。
东西摞得太高,江以瑶努力仰了仰下巴,眼睛还是没能高过作业。她索性侧过身子,对着他笑道:“谢谢,我先上去了。”
下午有节作文课,江以瑶作为课代表,次日早早将作业收齐了,抱着东西重新上了楼,恰好看见少年手里拿着什么走进老师办公室。
江以瑶也不急着进去了,索性站在外面心里默默数秒。
眼前的大门被拉开又掩上,少年站在门口,抬眼看向她。
这次的作文本比上回轻薄得多,江以瑶抬起一条腿充当临时支点,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了什么,递到少年眼前:“给你的。”
金色锡纸咖啡色纸托,这是几乎每个少年人都会喜欢的小零食。他垂眸轻声道:“巧克力?”
“是啊。”江以瑶笑:“你昨天帮我抱作业,这算谢礼。”
一桩一件算得清楚,况且巧克力这种东西做谢礼比做普通礼物的确更容易叫人接受。少年伸手接过,长袖下一截手腕瓷白而骨节分明:“谢谢。”
过程来往完美,当然,要除开江以瑶收手进办公室时,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和地砖来了个面对面。
少年就站在旁边,顺手扶了一下,另一只手则扶住了女生怀里一沓作文本,绝了本子因为动能满地飞的尴尬现象,“小心一点。”
江以瑶耳尖一热,赶紧站稳了,点点头:“谢,谢了。不过我身上没有巧克力了,要不我现在下去给你拿一颗?”
少年懒懒地勾了勾唇,眼尾稍弯:“不用,先把作业交了吧,江同学。”
直到他消失在楼梯口,江以瑶总算回神,放下本子在办公室转了一圈,终于在年级组长桌面上看见了刚刚被他拿进来的A4表格。
她目光轻轻扫过一寸照片,落到姓名那一栏里,瘦金体字迹凌厉隽秀:谢临书。
2
江以瑶在班上算是个很边缘化的学生。
倒不是她性格有多差,只是上课看课外书,下课补觉的习惯,无论从自身还是外因上,都带着一种拒绝与人深交的意味。
也因此,当校运会女生三千米迟迟无人报名时,体育委员无奈之下问起江以瑶并得到对方肯首后,班上的人才会那么惊讶。
江以瑶对跑步没什么抗拒,哪怕她后来冲过终点面对观众席上山呼海啸般的尖叫,最大的反应也只是揉了揉被吵得生疼的耳膜。
按照套路,一般的女主角在这种时候总会体力不支跌倒被男主角抱走。可事实却是,她除了心率过快以及口渴以外,倒没什么明显的不适,也绝不至于虚弱到连路都走不动的地步。
田径场不远处就是超市,江以瑶走出人群,买了杯绿豆沙。双手握上杯壁时,才觉出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意。
她愣了数秒,缺氧待机的大脑后知后觉地运作起来,许久才缓缓冒出一个念头:低血糖。
江以瑶再醒来时是在医务室。
室内没有开灯,阳光透过半拉的窗帘只留下温柔的色调。
她发蒙了半晌,意识到自己之前是晕过去后,一时竟不知要如何评价自己那慢了不知多少拍的反射弧。
身后有人伸手递来一只纸杯,嗓音带着三分懒散:“醒了,同学。”
江以瑶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谢临书的脸。
少年站在她旁边,校服外套被脱下了,长袖绕过腰间松松地挽了个结,手上仍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刚刚跑完不要和冰的,喝点水。”
她下意识接过,入口的是淡盐水咸涩的味道。她一口气喝了半杯,能裸考进年级前百名的智商回来了,总算注意到对方衣摆处黏腻的痕迹:“你的衣服……”
谢临书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哦,刚刚泼的,还记得吗?”
一句话瞬间勾起了江以瑶的记忆。她是如何摇摇晃晃地走出超市,撞上谢临书的;是如何双手脱力,眼睁睁看着饮料摔在地上又溅到对方衣摆上的;再然后又是如何倒下,却被少年护着的。所有该忘的不该忘的这会儿全想起来了。
她脸上一热,呐呐道:“对不起啊,要不,我帮你洗了?”
谢临书将女生手上的纸杯拎到桌子上,不在意地笑了笑:“不用了,我还不至于衣服都不会洗。”
“那我的比赛……”
“第一名。刚刚广播循环了好几遍了。”少年指了指她衣襟前还未摘的号码牌,唇边勾起一个及淡的弧度:“恭喜你啊,江同学。”
谢临书不是第一个这么叫她的人,可大概是音色原因,他叫的时候总会带着那么些缱绻的味道。
就像高一那会儿学校开设兴趣活动课,江以瑶为了凑课时,选择了最方便的电影鉴赏课。
她赶到活动教室,直接占了最后一排角落的座位,把背包一放,衫帽一拉,开始补觉。
这样的安静没能持续多久,就被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打破了。敲的人动作不算重,却保证了她能听到的音量。她从臂弯里抬起头,便望见一双极黑的眼,白炽灯的光倒落在少年眼底,像是大漠里遗落的星子:“有事吗?”
谢临书歉意地朝她一点头,“请问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她一愣,抬头环视一圈,这才发现周围已然座无虚席。缺座位的人则搬着不知从哪拎来的椅子和认识的人拼着桌。她将原本放在旁边座位的背包挂在椅子上,点点头:“坐吧。”
少年落了座,老师恰好走上讲台。
江以瑶重新趴回桌子上。影片放出不过十数分钟,教室里蓦然响起一阵整齐的喧哗。她在混沌中皱起眉,刚想睁眼,耳边却忽然被什么东西捂住了,而将喧哗隔离开来。
她愣了一下,方才觉出耳边是校服的衣料,还有隔着衣服源源不断传来的少年掌心的温度。
一堂课毕,学生们一哄而散。待到周围都安静下来,耳边的温度方才撤去了。
谢临书收好东西,抬头便看见女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吵到你了?”
“没。”江以瑶摇头,“下课了?”
谢临书笑了笑:“嗯。现在去食堂刚好赶上晚饭,还不用排队。”
一周后同一时间点,江以瑶早早赶到课室占好上次的座位。同学们一个接一个涌入,空位越来越少。直到临近上课,她才看见谢临书姗姗来迟的身影。
江以瑶眼明手快地拉住对方的衣摆,小声道:“别的座位都被占了,你要不要坐这里?”
谢临书一怔,笑道:“谢谢啊,江同学。”
因为播放影片的缘故,窗帘被众人自发拉上了,室内光线昏黄而暧昧。她转头看向黑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发烫的耳尖,意识到自己现在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索性跟着看起了电影。
教室的多媒体放着《傲慢与偏见》。江以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忽然问道:“刚刚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I've been complaining for years, and I've never met again.”少年音色干净又清越,语调平平却格外好听:“连年怨阔别,一朝喜相逢。”
3
校运会结束两个月后,一年也跟着走到了尽头。
学校照例排演新年晚会,可校运会是出于国家号召加上领导下访检查才让他们加入,元旦晚会这种纯娱乐性质的活动就不关他们高三什么事儿了。
第一节晚自习后,江以瑶拎着盒牛奶从超市往教室走,余光瞥见楼梯间那道身影,脚步蓦地一顿:“谢临书。”
谢临书提了只巨大的垃圾袋,白色耳机线从黑发垂至领口。闻言眼角微微一弯:“晚上好。”
“去扔垃圾吗?”
他点头。
她没再说话,却也没有离开,而是安静地跟在少年身后去了卫生角。
谢临书将袋子交给在那看管的工人,这才转头冲身后的女生开口道:“你不回教室吗?”
江以瑶将空牛奶盒扔了:“明天是平安夜。”
“所以?”
女生笑道:“体育馆在进行元旦汇演,你能陪我去看吗?”
这样的要求在两个不同班的学生之间称得上有些逾矩了,谢临书没有立刻答应:“为什么?”
江以瑶安静了会儿,轻声道:“反正家里没有人,所以我元旦假期不会回家,在学校留宿。也就看不到春晚了。”
他一怔。
“你陪陪我吧?”女生双手合十,小声道:“就当可怜我,把汇演当春晚来看了。”
晚会现场闭了馆,台上载歌载舞,而台下座无虚席。斑斓的霓虹旋转跳跃着,从铁门间隙洒下来,将二人的眉眼衬得有几分迷离。
江以瑶一边看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要不要吃一点?”
谢临书抓了一把,剥好壳又递回去:“给。”
江以瑶怔了一下,笑了:“谢谢。”
“嗯。”
她又叫了一声:“谢谢。”也不知道是道谢,还是单纯地想叫叫他。
事后谢临书想起那一晚,记得最清楚的不是晚会本身有多精彩,也不是表演后全场数千人一起倒计时有多热闹,而是倒计时落下最后一个数字,江以瑶忽然转头,冲他笑道:“生日快乐呀,谢临书。”
两天后到了元旦假期。前一晚下了初雪,整座校园几乎人去楼空。
江以瑶被生物钟叫醒后,下楼转了一圈,去校外买了两份煎饼果子,一边走一边啃。
江以瑶走着走着到了田径场,一眼便看见场内唯一一道鲜活的身影。
谢临书围着跑道跑完剩下的半圈,一步步走到女生面前,轻笑道:“早。”
“早。”她应下,拎起右手的塑料袋,问道:“吃早餐吗?我刚好多买了一份。”
谢临书歪头看她,认真道:“江同学,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无功不受禄?”
“一个月前你送我去医务室,两天前陪我看晚会;我祝你生日快乐抵消一件事,还差一件,不算无功。”江以瑶一板一眼地说,“你再不吃要凉了,我就得再去买一份。”
每次她想给他什么的时候,似乎总有一套万全的理由,让人连想拒绝都显得矫情。他听得失笑,没再推拒:“那就谢谢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教学楼走,路过公共垃圾桶时,谢临书顺手接过女生手里吃空的塑料袋,连同自己的一起卷了两道,扔进了桶里。
江以瑶跟着去了他的教室。这个时间段没有老师查到,她没有征询,他也没有提醒,只是拿着遥控器打开了教室的空调。
和江以瑶这种靠偏科和天分挤进年级大榜的人不同,谢临书是真正意义上的全能型学生。江以瑶遇到问题果断放弃了百度,直接问身边的人:“surname是什么意思?”
“姓氏。”
“narrow sense呢?”
“狭义。”
“coronation呢?”
“冠礼。”谢临书写下一个句号,抬头道:“江同学,你还有哪里不会,干脆一起问了吧?”
江以瑶眨了眨眼,将试卷转了一百八十度:“其实我这一整篇都看不太懂,你能给我讲讲吗?”
自己挖的坑,跪着也要跳下去。谢临书接过试卷,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江以瑶听过的声音不算少,却还是第一次听到像他一样适合念书的音色。不是普通男生变声后一贯的低哑,也不如稚儿那般清脆,像夜色掩映着云间月,浮浮沉沉,干净又温柔。
她听得入了迷,被对方敲桌子的轻响唤回了神:“在听吗?”
“嗯。”江以瑶回神,赶紧复述道,“在中国人的名字分名和字两部分,满月时命名,及冠时才取字。”
少年听得好笑:“这次放过你。”
她眨眨眼,没有否认他的用词,转而问道:“你问我一个问题,礼尚往来,你不如猜猜看,我的名字是取自哪里?”
谢临书思考片刻,“《木瓜》吧,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江以瑶听着,没忍住背着手碰了碰耳尖。之前怎么没发现,他念诗比念英语还要好听。
因为食堂阿姨都放了假,两人晚上绕路去了商业街的麻辣烫店。
店内雾气蒸腾,水声和人声交织成人间烟火气。谢临书撬开一罐牛奶,将玻璃瓶递到女生面前,忽然说了一句:“虽然我没有回去,但元旦节家里应该还是有人的。”
江以瑶玩筷子的手顿了一下,轻声道:“嗯。”
谢临书接着道:“不过我比你惨一点,你是不想回去,我是根本回不去。”
她仍是点头:“嗯。”
“市内没有固定居所,老家又太远,两天的假期来回一趟的车票性价比太低了,我觉得不值得,家里也付不起。”
“我知道。”
从那天她在办公室看见他那张助学金申请表就知道了,否则也不会知道他的生日。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她一把捂住了嘴。两人俱是一怔,猝不及防地对视一眼。
江以瑶率先移开视线,松了手,将玻璃瓶又往对方那推了推:“喝牛奶,少说话。食不言的道理你没听说过吗?!”
大约是她平时表现得都太平静了,如今第一次露出类似恼羞成怒的情绪,竟莫名显出几分灵动和鲜活。他看着她微鼓的脸颊,忽然生出种想戳一戳的冲动。
他失笑,朝她行了个礼:“是。”
两人从店里出来,一齐朝学校走去。夜里的校园更显冷清,清晨的雪已经半化开来,四周温度降得厉害。
江以瑶习惯性地缀在他身后,聊天的内容转了几圈,最后自然免不了回到这个年纪最常谈的未来:“你以后想考哪所大学?”
谢临书想了想,“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会去A大。”
江以瑶轻轻“噢”了一声,心里回忆着A大历年的录取分数线,笑道:“以你的成绩,基本是预定了吧。”
谢临书笑了笑:“可你还差一点。”
她的设想的情况里不包括这一句,听到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谢临书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早上我在田径场的时候,看到你去那里转了一圈。”
江以瑶愣了两秒,猛的意识到他这话的意思,心跳忽然乱了一下。
少年垂着眸子,眼底映着灯火,唇边扬起一个轻柔的弧度:“喜欢A大吗?”
她磕巴了一下:“喜欢。”
“那要不要试试?一起考A大吧。”
“好。”
江以瑶对谢临书不是没有过幻想的。
长得好,成绩好,偏偏还性格好,通身沉静的气质和教养在如今浮躁的校园里,大概没有几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女生能拒绝。
鉴赏课多占的座位;随身携带的巧克力;发现他在操场后才特地多买的煎饼果子;校运会后她明明还有继续行走的力气,却在看见迎面走来的他以后放弃了强撑的想法。
“一起考A大”这样的约定许下后,江以瑶总算收了过去这么久以来漂浮不定的状态,而将心思全盘放到学习上来。只有偶尔她也免不了多想,A大作为百年名校其要负担的学费可不是高中可以比的。
这样的想法没持续多久,就被谢临书意外得知了。
谢临书也不恼,只是笑着提醒:“江同学,你忘了学校每年都会有保送名额吗?”
他不是什么肯定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却无端令她心里一悸。
每天都能发现他比自己想象得更优秀,也每天都能比之前多喜欢他一点。
只是那时的她尚不知晓这世上有个词,叫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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