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赠我一身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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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些年，还好吗？”

“就像你看到的这样。”苏言洲没抬头，只是轻轻笑了笑：“很幸运，还活着。”

池乔抿了抿唇，犹豫了半晌，才说出一句：“对不起啊。”

“我知道。”苏言洲终于放下笔，看向面前的人，“我也没生气，至少现在已经没有了。”

当年，他前脚才打发了方停云，池乔后脚就找上了他。这种在电视剧里演烂了的情节，他是傻子才会想不到其中的关联。

他们都是成年人了，早就过了因为一个眼神一句话闹得天翻地覆的幼稚岁月。也都懂得这世上有个词叫换位思考。

“可是学长，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医院吗？”苏言洲望着她，忽然牵起唇角，声音落在寂静的室内，却显得格外得轻：“我不是怕死，不是怕被别人看，也不是觉得像尸体一样被他们摆弄有什么丢脸的。”

“可化疗会疼，手术会疼，事后恢复也会疼。我只是怕疼。”

池乔心脏蓦地一痛。他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是在黑暗和暴力中长大的人，就像他恐惧黑暗，对疼痛也比常人更加敏感。

“现在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估计方停云也觉得与其让我被困在疗养院里过完后半辈子，还不如让我在还活着的时候疯一场来得好吧，就放我回来了。”

池乔再没能控制住，抱住他的时候，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也在抖，带着两颗鲜活的心，一点点落在同一个频率：“……对不起。”

苏言洲叹了口气，轻声道：“学长。”

“嗯。”

“我能不回去了吗？”

“好。”

他笑：“那以后能换我来找你吗？”

他仍是点头：“好。”

这世上那么多人，用对方不喜欢的方式对一个人好的人固然值得尊重，可愿意随着对方意愿陪着一起疯狂的人，却注定更令人心动。

就像他当初说不喜欢受罚，那人就帮他瞒下了迟到的事；他说不想吃药，那人就连一次试探的商量都不再提；他说不想回去，那人就真的陪着他在这方静谧的小院里，共看一场夏末的日落。

他被看管了太多年，最厌恶被束缚，却只有那人愿意无条件纵容他所有的任性。

他会喜欢池乔，真的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

十二月，南市降下了十年来最冷的一场雪。

有小孩在马路上追跑着，忽然脚下一滑。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托住了小孩差点倾倒的身体。

小孩惊魂未定，瞬间安分下来，一转头，便看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青年，冲他微微一笑：“没受伤吧？”

她呆了两秒，乖乖道：“我没事，谢谢哥哥。”

池乔轻轻拍下小孩身上的落雪，“小心一点，别再摔了。”

小姑娘心里藏不住事，奶声奶气地讲着也不知从哪学来的话：“哥哥，你好漂亮，我喜欢你。”

池乔一愣，失笑道：“谢谢，不过哥哥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小孩脸一蔫，不服气道：“妈妈还说今天是新年，说的愿望一定能实现呢，骗子。”

池乔笑：“没骗你。”

他指着一旁冬雪覆满的高大树干，“因为哥哥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的喜欢的人，许愿后就实现了啊。”

苏言洲总说他温柔，可事实上，池乔从不觉得自己的性格能搭得上温和，至少在感情方面不是。

池乔第一次见到苏言洲，其实比他以为的还要早。

那时同样是个大雪天，他刚刚从补习班回来，却被一条漆黑的流浪狗盯上了。

那狗生得高大，皮毛下却骨骼分明，显然是受饥已久。

他仓皇间走错了路，被冻在路面的垃圾一绊，摔坐在雪地上，眼睁睁看着狗扑上来，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蓦地一声钝响，衣着单薄的少年拎着书包，狠狠砸在了黑狗的后脑上。

那狗一个踉跄，少年却不给它丝毫反应时间，抓着书包带子的手又是一下，两下，三下……看得出来，他其实并没有发狠用力，却每一下都恰好落在受力点上，落在狗反应空白之时，像是清楚要怎样才能用最小的力量给予最大的伤害。

可他脸上却是空洞的，没有一丝表情，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池乔怔愣地看着他的动作，许久才慢半拍地冒出一个想法：他穿这么少不会冷吗？

蓦地，少年动作一顿，露出一个明显得几乎拙劣的破绽。那狗得了间隙，一溜烟跑了。

众生皆有灵，凡事留余地。

少年没有追，转头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还不等他开口，便敛了眸子转身离开。一句“不用谢”散在风里，轻得宛若一声叹息。

池乔看着他的背影，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伴着那一眼在他心里扎了根，一点点疯长，生出的却是自私的，阴暗的，占有的欲望。

他想要他。

后来方停云找他帮忙做说客，其实还有后半段：“可我为什么要帮你？”

池乔看着面前的男人，语气理智得近乎无情：“你想要他活着，是因为你觉得没有早点发现他的问题，对他有愧，想做点什么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让自己心安。”

“可我不在乎。他过去怎么样，未来怎么样，那都和现在的我无关。现在的我想要的只是他这个人，每时每刻。”

男人愣住了，半晌，眼里才漫上他看不懂的情绪：“他知道你一直这么想吗？”

池乔平静地反问：“这重要吗？”

“如果他知道你这种想法，知道你和他爸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将他看成你的所有物，还会喜欢你吗？”男人笑了笑，一直收在口袋里的录音笔被掏了出来，“池同学，兵不厌诈。”

而苏言洲永远不会知道，池乔会松口放他离开，其实是因为害怕。对他而言，被他讨厌，是比他离开要可怕得多的事情。

就连后来再度遇见他，池乔明知道他的所剩时间没有定数，却丝毫不抗拒他的接近，是因为他对生死从来不像寻常人那么看重。

不需要陪伴一生一世，只要在有限的时光里他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那就已经足够。

这样近乎病态的感情，若是换了任何一个正常人，恐怕都会承受不住；可偏偏是苏言洲，他得到过的好太少了。

从某种程度上讲，苏言洲和池乔算是一类人。

他们都不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未来，而只在意他们看得见的现在；

他们谁都没有“喜欢一个人就让对方过得更好”那样高尚的思想觉悟，在他们看来，喜欢是得到，是占有，是投其所好，将对方真正想要的捧到对方面前。

苏言洲不曾对他说过喜欢，他也不在乎。因为对方不拿他当外人的态度于他而言本身就胜过万千口头承诺。

因此，一个明知道自己根本给不了对方未来，却仍要主动再续前缘；而另一个明知道和对方一起注定不能长久，可依然愿意飞蛾扑火，抓住对方在世时的所有。

他们是一样的自私。

就这么简单。

只是偶尔池乔从梦中惊醒，看见柜台上褪色的少年照片，会忽然想起多年，他看见的那双眼睛。

分明是十几岁人生才刚刚开始的年纪，那人眼中却早已没了该有的澄澈，而像泼进了天边最深的夜色，染了人世间最苍凉的风霜。

携着十二月的风雪，就那样落进他的心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