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年。
是年三月,南院传来喜讯,四姨娘有喜了。
陶老爷老来得子,极是欢喜,在府中大设宴席。
最后一日,便是家宴。
也是在家宴中,陶婉盯着越发娴熟的阿邬温婉的笑,说:“我要去留学了。”
原来陶婉早便同陶老爷商量留学之事,手续,关系都已替陶婉打点好,而今终于下定决心,陶老爷虽有不舍,却也极乐意此事,于是此事自家宴过后便风风火火地操办起来。
府中忙碌的这些日子里,只有邬白子愈发清闲,整日窝在南院的院子里,请了个先生教书,从早学到晚,不管其他姨娘的冷嘲热讽,也不管陶婉在淮安的名声渐躁。
只是在陶府每晚都有的,除了捎走时光的秋风,还有无尽的怅然若失。
两个月后,陶老爷扶着白子在港口送陶婉。
陶婉目光深深,凑在白子身边说了这半年以来的第一句话。
“这就是你不择手段过的肮脏生活,邬白子,我会让你知道,有些距离,你一辈子也追不上。”
邬白子说了什么呢?哦,对了,她说:愚蠢。
人的一生,有时嫌日子不够,有时怨岁月漫长,大雾弥漫的时候,寻一个驿站,荒无人烟,只有繁星和朗月,芳草和素花作陪的地方,以阅历为礼,邀时光跳一支舞,谱一首曲,喝一杯茶,说一个故事,想起一个人。时间,就在这一个故事中,悠悠而过。
而这一个故事的时间,于白子和陶婉而言,正是十年。
陶婉再踏足故土,已是十年的岁月。
彼时她站在阔别十年的故土上,心中突然就有些寂寥。
她原以为她该成长得让他们都高攀不起,意料不到,也原以为她是忘了有些人,有些事了。
可一站在此处,她就知道,错了。
正是盛夏,有湿湿的海风吹来,吹起了陶婉的裙摆,她就这样直直地站着,望向对面那人。港口的人熙熙攘攘,有人相拥哭泣,还有小贩卖力地呐喊。阳光洒射下来,只有视野中的那个人,熠熠生辉。
那个人,是邬白子。
彼时陶婉红了眼眶,走进,紧紧地抱住邬白子。
时光确实会淡化一些东西,譬如邬白子和陶婉之间的埋怨与误解。
良久,陶婉转身向邬白子介绍陆笺:“这位是我的先生,陆笺,如今是北洋政府的正参领。”
邬白子笑着同陆笺握手,指了指身边的男子:“我的第三任先生,顾离。”
但时光也无法磨灭一些东西,譬如,邬白子和陶婉不同的志向和观念。
顾离笑得温润如玉,同陆笺握手:“陆先生,久仰大名。”
陆笺却只是轻轻沾了一沾,笑意不明。
陶婉这才注意到两人,顾离是一副儒雅书生模样但又朝气十足,看起来不木呐也不精明,是恰到好处的谦逊,而邬白子则穿着修身娇艳的旗袍,留着波浪短发,经岁月的洗刷更显韵味。
邬白子又道:“许多事情往后我再同你讲。”说完便要去牵陶婉,陶婉却十分嫌弃的避开:“你每次的言语都让我觉得对你的示好是在犯贱。”
邬白子听了只是更冷淡地笑:“那好,你听着,陶家早已式微,连陶府都已经抵押,你的父亲,陶老爷,三年前就死了,这三年里是我一直在用老爷的笔迹同你通信,也是我寄钱给你,如今你除了我这儿,无地可去,可明白了?”
陶婉听后哇的一声大哭,边哭边推打邬白子,让邬白子一面觉得痛楚一面又不自禁落泪。
她无奈道:“我本也不想这样。”
小婉,世事又有几件是曾如人意的。
最终还是陆笺抱着昏厥的陶婉去了邬白子的住处。
后来陶婉才明白,自己的处境远比邬白子所言还要难堪。
如今早就没了陶府,原来当年陶婉离开时陶府便有了式微的迹象,陶老爷疼惜陶婉,便瞒着她送她留了洋,此后陶家更是一日不如一日,陶老爷的身子也渐渐衰弱,所幸邬白子当家,凭借那半年同陶婉一起学的算术,勉强将陶家的生意做下去,也便是在这时,邬白子的孩子,流掉了,陶老爷痛失爱子,又恰逢陶家正式破产,陶老爷一气之下便谢世了。此后邬白子再嫁一军官,从起了商,邬白子虽读书不多,但肯下功夫,又心思活络,如今,已是淮安鼎鼎有名的女首富。这位顾离,正是如今第三任丈夫,是个教书先生,邬白子从商后,又找了位先生,教算术,正是顾离。而陶婉回来,说得凄楚些,淮安如今恐怕没有人再记得淮安有个陶府了,遑论陶婉,毕竟这些年在动乱这之下覆灭的家族委实不少。再加上陆笺长居国外,在国内并无定所。
于是,四人便这样住下来。
邬白子的住所乃是处极精致的四合院,每日清晨邬白子都会去商行,日落时分归来,顾离跟着邬白子,也是日落归来,唯有陆笺,归来得格外晚。
陶婉也不大在意,她一向清楚同陆笺这桩婚姻的实质所在。
说起来,四人中最清闲的莫过于陶婉,只是三月下来不见面色红润,反而日渐消瘦,寡言少语,整日坐在窗边,消遣度日。
每每邬白子归来见陶婉的模样都想要说上一两句,可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邬白子该是最清楚陶婉缘何变成这样的。自从来了四合院,虽然陶婉没有说过要走,可她知道,她最不爱的,就是这儿了。在每一个日日夜夜,陶婉都会看到自己父亲的小妾和别人悠闲惬意,都会看到曾经比自己低下的人如今风风光光而自己的家族却湮没在过往中无法振兴,都会看到万家灯火通明而自己早已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最重要的是,阿邬会知道清晰地感知到她的落魄,她的无奈,她的羞愧。
陶婉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不知道是不是邬白子有意为之,这个院子里,有棵新生的槐树,虽小却枝繁叶茂。
可她,却觉不出些许生机。
邬白子,是在讽刺自己吗?
不,不能这样。她是陶婉,是陶家的小姐,邬白子只是一个贫民窟出来的,她怎么能被她羞辱,被她施舍。
对,不能这样。
笠日,陶婉携了一沓银票去往邬白子处。
陶婉笑意深沉,却带着极显目的不屑,将银票递于邬白子,说是房租。
“你这是何苦?”
“既然叨扰了顾先生和顾夫人,就得拿出一些东西做补偿,这样,我们就两清了,我不欠你。”
邬白子面对陶婉的针锋相对无奈笑笑:“你还是这样,愚蠢,陶婉,你好好想想”,邬白子将银票收入袋中,“你所做的桩桩件件,无非是为了告诉我,你名门千金陶婉,不屑与我为伍,不会居于我后,不是吗?”
“我如今确实有些落魄,可这并不代表我会与你沦为一伍,今天我和陆笺就会搬出去。至于你,愿你和顾离百年好合了。”
第二日,偌大的四合院又只剩下邬白子和顾离两人。顾离看着邬白子收拾陶婉的房间,无奈道:“白子,你明知道陶婉的性格,为何还非要刺激她?”
邬白子长舒一口气:“顾离,我比谁,都希望陶婉成长。”
九月,淮安发生一件名动满城的丑闻。
刚留洋回来的正参领陆笺,不仅休了自己的妻子,更是进了警署。
邬白子住所。
邬白子捧着一杯热茶,叹息。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那天陆笺同顾离握手,她就知道,这个男人和陶婉一样,有着骨子里的傲气,甚至更甚。如果他同陶婉结婚只是因为陶家和陆家的门当户对,那陶家败落,便意味着这段婚姻也走到了尽头。后来愈相处,便愈觉得这个男人的可怕。
顾离听小厮汇报,望向脸色渐沉的邬白子,问道:“你是如何想的?”
良久,邬白子抬头,望向顾离:“我要救她。”
“我知道你要救她,可你如何救?”
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她听见有渺远的声音说:“我要用一切,去救陶婉。”
三日过后,全程的首富转眼成了正参领陆笺,可谓一时风头无量。
又是两日过去,陆笺放出夫人陶婉,两人和平离婚。
邬白子住所。
邬白子坐在床沿,小心地替陶婉拭去脸上的泥垢。
陶婉确然日渐消瘦,不像当年那样,有活力,有生气,还有傲气。
邬白子叹了口气,手中的毛巾却被陶婉打落在地。
“我同陆笺本就每什么感情,他是匹心狠手辣的狼我一向知道,比你更清楚,自那日我得知他为了陆家继承权远在海外操控布局害死陆家长子后,我便知道终有这一日,你没必要救我。你这样只会让我更讨厌你,更看不起你。”
“呵,陶婉”,邬白子捏起陶婉的下颚,颇不耐烦:“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你还当自己是陶家的小姐吗?早就不是了,你看不上我做的那些事,可最终是我,倾尽家财救的你,也是我,收养了像乞丐一样的你,陶婉,你知道为什么我经常说你愚蠢吗?因为你宁死也不肯放下你那可笑的傲气和清高,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你就比我高一等?论才学,你是留过洋,可我也学会了经商该学的一切;论人脉,我在淮安摸爬滚打数十年,从商贾名流到街头走卒,你觉得要在淮安立足你那些留洋的同窗好友帮得上多少忙;论出身,谁还会在乎你一个没落小姐?你以为我就很看得上你么,我从前最不喜欢你捏我的下巴,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卑微的婢子,也不喜欢你施舍给我衣物的样子,现如今,我做到了,如今做这一切的人,是我,这便是你我的不同,我不像你,既然要得到一些东西,我就宁愿失去一些东西。如今你是被男人抛弃,而身为富商的我,是没有人敢抛弃的,也不需要人去归附,自然就没有这样的下场。我也不妨告诉你,陶老爷临死前,把最后的一笔钱尽数给了我,我带了这笔钱,嫁给了一个军官,利用他的人脉从起了商,也有了自己的圈子,不用再事事看别人的脸色,现在,与顾离结婚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喜欢他,你知不知道,只有走到这一步,我才会有选择的机会和权利。人一出身就分三六九等,既然老天不给我我想要的东西,凭什么不让我自己去抢。陶婉,有些东西,你必须得争,这就是社会,起点高又怎么样,‘小姐’这两个字固然给了你无上的荣光,却也禁锢了你,成为一个被抛弃的迂腐的没落小姐。陶婉,你多可悲。”
陶婉,你多可悲。
有风刮过,邬白子打了一个寒战。陶婉一动不动,走到窗边盯着那棵槐树。这棵槐树,在很好很好的长大,以后,会有人在它的树叶乘凉,说不定,也会有个姑娘躺在它的枝干上打盹。
唉。
良久,邬白子听到陶婉说:“我累了。”
阿邬,我累了。
尾声
这是自那年陶婉离开,邬白子同陶婉第一次见面,不承想,也是最后一次。
彼时邬白子坐着轮椅,颤巍巍地去牵病床上陶婉枯瘦的手,低着头,声音苍老而缥缈:“顾离,我想一个人陪着她。”
陶婉闭着眼睛,两鬓斑白,身形极为消瘦,她握着邬白子的手,落下一滴浊泪。
陶婉想起那年槐树下初识,邬白子告诉她,她第一次听陶婉念诗,就是纳兰性德的那首《木兰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可惜,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阿邬。
邬白子坐在病床边,将头枕在陶婉心口,听它一声一声的心跳,正如那年突然病倒,陶婉伏在邬白子心口,怕极了哪一时刻它突然就不跳了,白子抹去陶婉的泪,微微皱起了眉头:“小婉,我来了。”
像是一场盛大而漫长的仪式,陶婉缓缓睁开眼睛,抓着白子的手,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白子听了只觉得鼻子酸,也要哭出来,她颤巍巍为自己倒了杯水,从怀里摸出一串红绳,拿在手中,道:“小婉,你知道吗,其实,我们相遇,从我掉下树昏倒,到得病,到成为你爹的小妾,不是偶然,你说得对,我是一个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不择手段的人,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错,我邬白子,从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有杀过谁伤过谁。唯独你,不一样。”
陶婉含着眼泪,笑了笑,声音轻的快要听不见:“阿邬,我知道了。”说着她接过那串红绳,抓着白子的手去给她系上。绕一圈,结起来。她的动作缓慢而笨拙,白子也不催,静静地看着她,终于,在要结起来的那一瞬间,陶婉的手突然垂下去,再也没起来。红绳也一下子又掉在病床上。
白子怔了好久,复拿起红绳自己结起来,迎着阳光,像许多年那样,还是熠熠生辉。
阿邬,我知道了。
小婉啊,你听,心在跳。
每个人啊,活着都很不容易。
又是一年秋风,夕阳下,十月的风吹起两人的衣衫,露出手腕上如血般殷红的绳。
笠日早晨。
程程早早地起来给爹娘做饭的时候,就望见了那寡妇。那寡妇坐在榕树下,姿态优雅,榕树长得极茂盛,无数枝干向下伸进土壤,再长出新木,粗壮的枝干上常有几株喇叭花缠绕,点缀在满眼的翠绿中。它仿佛活得比谁都久,仿佛窥见了这个小村中漫长岁月的阴晴圆缺和悲欢离合,而最后安静的守在这一方天地,就很满足。在这一天浓密的翠绿中有一抹鲜红,极突兀。正是那寡妇,木丹。木丹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脸上抹了许多胭脂,仍有些苍白,以至那嫁衣穿在她身上,十分刺目。那日程程娘遣程程去给木丹送糯米她望着木丹的面庞,觉得它下一秒就应该绽放明媚的笑,可木丹已经好久不笑了。
程程叹了口气,端着淘好的米进了灶房。
很快,村里断断续续都升起了阵阵炊烟,有孩童嬉戏闹水,有妇人絮叨家常,屋前院后越发热闹,只有木丹,只有木丹的家――那是一栋崭新的房屋,装潢极是好看,后院种满了栀子树,此季正值花开,如雪皎洁,有淡淡清香,沁人心脾,程程经常借了书躲到大片栀子林中念,从前木丹和单复也都会给她做栀子糕。
可惜,以后不会再有单复做的糕点了,这个家,也只是一日一日陪着木丹静看万家灯火通明。
原来木丹当年是此地极有名的望族家的女儿,单复正是家中一个打杂的小厮,两人机缘巧合下相识,单复便喜欢上了这个明朗干净的女子。木丹的父亲觉出些苗头,又恰逢栀子及笄,上门提亲者不在少数,便择了位良人让木丹嫁了过去。
后来正值战乱,单复干脆离开了木丹的老家,选择当了兵,一路征战,在血泊中活了过来。
这一去,就是二十九年。
彼时单复回来,才知道木丹家中早已变故,已经守寡十九年,因为从小便是养尊处优的小姐,并不曾学过什么谋生的手段,所以木丹的日子刚开始可谓是处处步履维艰,所幸木丹后来跟着邻里街坊也算是学了些谋生的本事,又有先前留下的首饰值些钱,所以日子也勉强维持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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